盗墓阴影
有了第一年的磨合,第二年本应是个丰收年。周立刚计划,2018年主攻M189主墓,争取当年解决战斗。
然而,老天似乎不随人愿。草原的天气在6月初忽冷忽热,昼夜温度从白天的20多摄氏度到夜里的-2摄氏度,说变就变。队员们刚到没几天,就突降冰雹,十几分钟内,地面堆了十几厘米厚的雹子,算是给考古工作来了个下马威。
2018年夏季的三个月,进展并不顺利,“主要是缺人手”。百十人一起考古的大场面在国内司空见惯,在这里却不可想象。
无人区里的营地,距离最近的小城市150公里,距离乌兰巴托市600多公里,方圆50公里范围内,没有人类定居点,没电、没网络、没信号、没自来水。几块太阳能电池板也只能为相机、电脑等必要设备供电,队员们过着几乎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夜晚还要两股战战地伴着狼叫入眠。
能招募来的队员,大多是蒙古和俄罗斯的学生,他们来这里田野考古,也是暑期实习,每人每天七八十块人民币的工资,几乎承担了所有的体力工作。
M189与M1比,可谓小巫见大巫,但墓室边长也有约30米,墓道长20米,把三四十人撒在这么大的平面上工作,很难见效。
而且,M189还是一座流沙墓,人站在坑中,能听见边上的沙子嗖嗖向下滑。和中原不同,这里的流沙墓不仅中间填的是流沙,坑边的草皮层之下,不出10厘米,也完全是粉状黄沙。追求完美的中方队员曾试图在沙土中切出齐整的探方壁,但只要有人稍微在远处跺一下脚,立马千沟万壑。
越往下越危险,安全问题始终悬在头顶。如果是在国内,各种加固防护,材料措施都齐全,流沙自然不是问题,可在这里,连钢管和管扣都是从乌兰巴托运来的,防护上难免捉襟见肘。最悬的一次,用钢管搭起来的防护墙被流沙挤变形了,管扣如子弹一般射了出去,幸好没有打到人。
最让人抓狂的还是清理遗迹,准备照相。经常是花了半个多小时仔细刷完,一切都准备好了,小风一吹,边上的细沙唰唰下落,还得重头再来;再次刷完,爬出探方时蹬掉一块探方壁,又得重来。
这个墓葬的结构也在和专家们捉迷藏,不知为何,匈奴人修葺了两层形状不同的石头网格,墓室中部还发现了石砌围框以及鱼骨状分布的木头层,这些特征均与以往发现的匈奴贵族墓截然不同。
眼看到了8月底,已经往下挖了6米多,还没见到棺椁,考古季就这么结束了。
这一年,物件上的收获主要来自年代久远的盗洞,从中出土了一些漆器、金银器碎片,器物包金和镶嵌绿松石的特征,足以证明墓主人是个贵族。
2018年发掘不完本是小事,可万一结束时的平面刚好接近棺椁,冬季被人破坏,那就糟糕了。这里虽然是无人区,但由于媒体近年来的宣传,已经有几拨盗墓者光顾过了。“2018年的三个月我每一天都是在焦虑中度过的。”周立刚说。
越是怕什么,越是躲不过。2019年春节刚过,周立刚就接到额教授的电话,最坏的事情发生了,M189号墓再次被盗。
5个专业盗墓贼趁着大雪封山之际来到墓地,在考古队发掘的平面上,用专业的工具又向下钻了4.7米。也许是流沙危险,也许是天气太差,他们最终没有挖到棺椁上。
幸好当地牧民及时发现,蒙方又迅速派人加以保护,这伙持枪的盗墓贼被抓了,M189墓才幸运地毫发未伤。“如果被盗墓贼搂了底,岂不成了国际笑话。”想起这事,队员们至今仍感到后怕。
专家们隔空连线,对这次盗墓的情况进行了会商,可谓有喜有忧:喜的是盗墓贼半途而废,完全没收获;忧的则是,4.7米还挖不到底,这个墓到底有多深不可测?如果像M1大墓那样深达21米,岂不是危险性大增?为此,中蒙双方都加紧了前期的工作。
棺上人骨
2019年初夏,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要一举揭开M189的面纱。六月开工后,只用了两周多,队员们就在距离墓顶约11米的深度发现了木椁。
当他们对木椁的棚板进行清理时,一个奇特的现象发生了:在棺椁上趴着一具完整的人骨。“这是我们在整个高勒毛都2号墓地发现的第一具完整人骨,但他却以这种很奇特的方式与我们见面了。”蓝万里回忆说。
棚板的断裂坍塌让这具人骨产生了位移,但不难看出,“他上半身陷入椁顶中部,手压在胸部,整个人面部朝下,趴在了棺椁的边缘。”蓝万里告诉记者,“后来还是通过腿部位置,我们才确定,他之前应该是趴在椁板之外的。”
更曲折的是,主棺开启后,里面竟然没有任何人骨。这就让蓝万里心中产生了无数问号:“这个趴在棺椁上的人,是不是墓主?难道墓主是被盗墓贼拖出了棺外?”
最终,位于人骨身下的鎏金银龙成了关键线索:盗洞是从封土垂直打下来的,打通棺椁后,又横向延伸到了棺椁东南,安置随葬品的箱子就放在那里,木箱里还残存着另一只鎏金银龙。
结合被盗一空的棺内随葬品,和正好位于这具人骨不远处的盗洞,以及盗墓者为了防止盗洞坍塌而搭建的支护结构,队员们猜测,这具人骨很可能是得手后还没来得及脱身的盗墓者,偶遇盗洞塌方而被掩埋于此。
另外,在尸骨身上还发现了甲片,说明他可能是穿着铠甲的士兵。内蒙古大学的齐木德道尔吉教授,曾到高勒毛都2号墓参观,他在一篇论文中推测,盗墓者应该与窦宪大军有关。
通过比对班固刻在摩崖上的《封燕然山铭》与《后汉书》上的记载,他发现了多处细微差异,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班固在《后汉书》中对捣毁匈奴墓一句做了润饰,写得更为隐晦。东汉之所以能大败匈奴,主要是采取了“以夷制夷”的策略,窦宪所率的,是包含各个少数民族的联军,都跟匈奴有仇。他们借机泄愤,引大军捣毁墓地,也是极有可能的。
这一看似合理的猜想能经得住科学验证吗?周立刚介绍,他们先后测了7个样品的碳14年代,包括墓葬中的木头、骨骼、盗洞的支护结构等,“根据最新的研究结果,不排除这具尸骨是墓主。”
根据测定,墓葬建造年代应该是公元前49年到公元72年之间,相当于西汉晚期到东汉早期之间,盗洞是东汉早期。尸骨年代和盗洞年代接近,和墓葬建造年代也有一定重合,并不能完全肯定就是盗墓者。最关键的问题,棺内没有任何骨骼遗存,这不合常理——盗墓者不可能把尸骨全部运出去,因此不能排除是墓主的可能性。
“虽然不知道墓主人是谁,但可以肯定,他在贵族中算是与众不同的,这主要体现在葬俗中。”周立刚说,墓主人没有随葬草原文化青睐的马车和马头骨,陪葬品中,中原味道十足的玉带钩和银龙倒是首次发现。
“这对鎏金银龙,大概8、9厘米长,分别位于外椁棚板上部人骨身下和椁内,造型基本一致。”根据其弧度分析,它们应是某种器物上的耳鋬,起把手作用。之前蒙古方面也曾在其他匈奴墓葬里发现过雕刻有龙形纹的器物,但是像这种单体龙形的器物在匈奴贵族墓葬中还是第一次发现。
从造型看,这对银龙“兽身飞羽、鳄吻回首”。其躯干是哺乳动物的造型(蒙古学者认为是猎狗),而不是后来大家常见的爬行动物,同时背部颈部都有飞起的羽毛。嘴为鳄鱼嘴,向前突出,牙齿明显,头是回首状。很多的细节,包括牙齿、眼睛、羽毛,都做得很细致。周立刚认为,这个龙与汉代壁画、画像石、瓦当上龙形非常相近。
玉带钩的中原情结就更浓了。匈奴人披发左衽,皮衣用的金属带扣,跟现在的皮带扣很像,结实耐用。玉带钩则用于丝质腰带,装饰性强于实用性。
“这种高等级器物,比如玉器、金银器,显然是通过馈赠的方式或者贸易的方式传到匈奴的。”如果把思路放开一点,文化的互动交流,其实是包含多种形式,战争、贸易、官方往来、民间交流,都会让双方互通有无。
蓝万里在清理棺椁时,在棺木底部还发现了明显的分层结构,通过提取物分析,其中大有玄机:棺内底部曾经铺着数层织物,中间夹杂着带壳的黍、少量的藜、大量木屑、少量炭屑,最后用织物纳尸。
“我们推测,大量的木屑可能是用来除湿的。”但是,作为游牧民族的匈奴,很明显不会种植黍和藜这样的农作物,因此它们的来源和用途目前仍待定。
截至2019年7月7日,经过3年的努力,M189的主墓已全部清理结束,厘清了墓葬结构、回填沙石的堆积形态、棺椁形制、墓葬年代、被盗时间等一系列相关问题。虽然出土的器物不多,但可挖掘的故事却一点都不比M1少。
意外之喜
M10的发掘本来在计划之外,没想到却成了最大的惊喜。
2019年夏,中方安排了两个组先后赴蒙古考古,谁想M189并不深,第一组一个月就顺利地完成了的发掘工作。第二组怎么办?到境外考古的机会非常难得,如果二组不去了,岂不是太遗憾?为了培养和锻炼队员,中方决定按计划派出第二组。
第二组干点什么呢?双方协调,决定在高勒毛都2号墓地边缘发掘一个很小的甲字形墓,一方面看看小型甲字形墓与大型的究竟有什么区别,另一方面也让二组队员经历一个完整的发掘过程。
M10有多小,数据比较非常说明问题:M1是大号的,总长80多米,深20多米;M189算是中号的,总长50米,深12米;M10是小号的,总长13米,深不到5米。
也许是小到了入不了盗墓贼的法眼,也许是距离其它墓葬较远,发掘之后,本来满心沮丧的二组队员发现自己竟然捡到宝了——M10是高勒毛都2号墓地中唯一一座没被盗过的甲字形贵族墓。
二组队员刚挖到距顶部1.8米深,就发现了1驾马车和15个马头骨。马匹在匈奴人的生活中扮演着双重角色,平时是作为交通工具,战时则成为战马。随葬马匹的数量也彰显了主人的身份,以1号墓为例,墓室中烧了十多辆马车,埋了20多个马头。这么一个小小的墓葬,却有15个马头,实在出乎意料。
在距顶部约4.9米时,暴露出了木质葬具。虽然只是一棺一椁,但棺上有织物覆盖的印痕,棺内有1具完整人骨,仰身直肢,头向北,面向上。
没有被破坏过的遗骨,在匈奴墓中也分外难得。有关匈奴人的体貌特征一直争议很大,王国维引证《晋书》中关于羯胡相貌特征的描述,推论匈奴人的面貌亦应是深目、高鼻、多须而与西胡无异,黄文弼则根据霍去病墓前的马踏匈奴石雕,刻画匈奴人是“面阔多须髯,唇厚鼻平,目小,其眼睑作三角形”。匈奴人到底长什么样?M10难得的全尸很可能成为专家研究的一个样本。
随葬品中,蒙方最为看重的是一套铁胎包银马饰。这是成熟的当地工艺,很薄的银子捶打出形状之后,包在铁质底座上。多年发掘资料显示,成套的金银马饰是匈奴贵族的身份象征之一,非常珍贵。目前发掘出的成套马饰不多,就连M1号墓的马饰也不一定齐全,但M10完全没有被盗,马饰肯定是一整套,这为专家们研究马饰组合提供了重要参考。
中方最为看重的则是玉剑璏,这是古代宝剑上的玉饰之一,穿系于腰带上,可将剑固定于腰间。虽然玉器在已发掘的匈奴贵族墓中并不罕见,玉璧、玉璜等都有,但发现玉具剑的构件尚属首次。
一方面玉具剑在汉代代表高贵身份,汉代皇帝赐予匈奴单于玉具剑的记录,仅有呼韩邪单于一例,更加说明其特殊性;另一方面M10的规模又非常的小,不像是等级特别高的贵族,所以这个现象很令人迷惑。
“我们当然不能因为文献中皇帝赐玉具剑的记载就说这个人是单于。而且,接受玉具剑的是呼韩邪单于,时间是公元前51年。这个墓葬太小了,年代晚一百多年,但是不排除墓主与呼韩邪单于有某种关系。具体是什么联系,就不好随便揣测了。”周立刚目前仍在对发掘成果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在高勒毛都2号墓地中,已经发掘的甲字墓,大多建造于公元前后这一百多年,也就是中国的西汉末年到东汉早期。从历史上看,这一百年也是匈奴兴衰存亡的关键时刻。
公元前58年,五单于争位,匈奴内乱。郅支单于率部众退至中亚康居(今哈萨克斯坦一带),入长安朝贡的呼韩邪单于则得到西汉支持,占据了漠北王庭。公元前33年,王昭君出塞嫁给了呼韩邪单于,从此边境友好达30多年,直到王莽篡汉,战火再起。
公元48年,匈奴内部再次分裂。呼韩邪单于之孙率4万多人对东汉称臣,被安置在汉朝的河套地区,称南匈奴,而留居漠北的则被称为北匈奴。随着东汉国力增强,北匈奴在西域和漠北腹背受敌。
窦宪直捣龙城后,北单于率残部一路西逃,从此跳出了中国史学家的眼界。内迁的南匈奴,则在掀起五胡之乱后,逐渐融于汉族之中。
从匈奴与中原之间关系缓和,到窦宪一战的决裂,M189号墓和M10号墓均有映照,不仅见证了历史,还拓展着人们对这个消失民族的认识。
“田野考古的一手资料最可靠最直接。”周立刚说,从学术角度看,这次联合考古也为中国研究匈奴历史以及欧亚大陆上的文明互动提供了许多珍贵的一手材料。(孙文晔)
关键词: 银龙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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