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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寻珍|当瓦尔登湖抵达苇岸

时间:2022-04-24 11:32:38    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    

苇岸肖像

苇岸的日记手稿(局部)

苇岸的书房宫苏艺摄于1995年9月14日

1987年夏,苇岸与诗人海子(左)在昌平街头

□ 本报记者 卢 昱

“……我应该能看到生命,每天发生变化,感到泥土就在我身旁。能够战胜死亡的事物,只有泥土。”1988年4月14日,28岁的苇岸将以上文字写在日记中。2020年底,80万字的《泥土就在我身旁:苇岸日记》三卷问世,厚厚的上、中、下三本,封面颜色依次是草绿、土褐、浅黄,从春夏到秋冬,一如苇岸质朴、沉静的性格。日记不仅展现了主人心智和精神的成长史,更闪过顾城、海子、北岛等人的身影,勾勒出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青年诗人的群像。

“苇岸非常严苛地对待文字、对待文学创作、对待艺术思想、对待内心的执守和信念。他对虚妄、浮躁、不准确的东西,时时保持着警觉。”苇岸好友、日记丛书编者、作家冯秋子说。通读苇岸日记,回溯他的人生,会发现有一条线时隐时现,即苇岸对美国著名作家梭罗的阅读、追随、反思,同时把思想的种子播撒在土地上。

谁把瓦尔登湖之水捧来?

1984年,苇岸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分配到北京昌平职业教育学院任教。此时的他,仍沿袭大学时的爱好,喜欢“朦胧诗”,这种新鲜的、具有本义色彩的诗歌使他的文学热情有了定位。他读诗、写诗,崇敬诗人,与诗人交往。回到家乡昌平执教后,苇岸与诗人海子比邻而居,又结识了诗人顾城、黑大春、蓝蓝等人,并继续写诗。

“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开始创造出一种自己身体之外的机器,来代替某种器官,这个时候人类就背离了养育他的自然,貌似获得了解放,实质为自己造出了枷锁,开始沦为自己创造物的奴隶了。”1986年1月2日,苇岸在日记开篇后写下自己的思考,他察觉到在工业、科技发展的潮流中,人性变化、自然环境双双陷入危机。

此时,苇岸并未阅读梭罗的作品,在思想上却暗伏着伯牙子期之遇。

1845年,梭罗开始在瓦尔登湖畔搭建木屋,7月4日,正式入住该木屋。在自耕自食、极尽简单的生活中,梭罗沉思于澄净的瓦尔登湖畔,用很少的时间来种植、果腹、打发自己的生存需要,在山川、湖泊、田野中苦心孤诣地观察着属于自然秩序的一切,并在观察中放任自己探索精神生活的本能,“追求一种过高尚生活的艺术”。1846年,梭罗潜心创作散文集——《瓦尔登湖》。

将瓦尔登湖之水捧给苇岸的人是海子。“1986年冬,诗人海子向我介绍,他今年读到的最好的书是梭罗的《瓦尔登湖》。我向他借来,读了两遍,并做了许多摘记。由于这本书,我觉得我获得了一次新生。它给我带来的精神喜悦和灵魂颤动,是我读过的其他书所不能比拟的。”苇岸曾撰文道。

实际上,苇岸的记忆有些许偏差。在1986年10月26日的日记中,他在写一早去粘鸟时,想到了北岛所写“摒弃黑暗,又沉溺在黑暗之中”的诗句,还点评说粘鸟“就像梭罗热爱自然而钓鱼一样”。此时,他已开启《瓦尔登湖》的阅读之旅。

此后的苇岸日记中,有多处关于瓦尔登湖与梭罗的记载。1987年1月14日,苇岸回忆1986年11月同海子在新街口书店淘书,自己买了一本奥维德的《变形记》,在扉页写下“热爱人类的童年”的纪念文字,还特意提到梭罗在瓦尔登湖畔读《伊利亚特》。

寒假中,苇岸回老家北小营村过年,书包中便有一本《瓦尔登湖》。“《瓦尔登湖》是海子推荐给我的,书从政法大学借出,顾城看后转给我,现在早已到还期。《瓦尔登湖》是第二本深入我灵魂的书,它比《林中水滴》更富思想性,不仅令人感受,还让你思想。因为梭罗首先是哲学家,而普里什文是纯粹的艺术家,他们一个生活在美洲,血液中沉淀着欧洲文明的成分,一个生活在乡村与城市结合得很好的俄国,但并不妨碍他们具有同一梦想,并英雄性地将梦想化为现实。”他在1987年1月28日的日记中写道。

1987年2月6日,苇岸在日记中抄录了梭罗的话:“不管什么天气,都没有致命地阻挠过我的步行。我的出门,专为了践约,我和一株山毛榉,或一株黄杨,或松林中的一个旧相识,是定了约会时间的。”

“《瓦尔登湖》使我爱不释手,读完了两遍。它给我带来的激动,在我读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时发生过,读谢尔古年科夫的《五月》时发生过,但哪次都没有这一次强烈,它深入到我的灵魂之中……梭罗的伟大在于他的思想:人必须不顾一切地听凭良知来行动;生命十分宝贵,不应为了谋生而无意义地浪费掉,自然是好的,城市世界是坏的。”苇岸在1987年2月15日这样总结读书心得。

初读《瓦尔登湖》,苇岸感到精神喜悦和灵魂颤动,因为它教人简化生活,抵制金钱至上主义的诱惑,使自己确立了一种信仰,以及今后朴素的生活方式。面对物欲横流的年代,苇岸所能做的便是所求有度、崇尚简单生活。1987年2月25日,他在日记中写道:“没有一个诗人不喜欢自然。不喜欢自然的、不深爱自然的诗人就同不喜欢钱币的商人一样。为了生活不得不走入社会,为了灵魂欢欣地走入自然。”

此时的苇岸对工作颇为满意,主要是可以与社会保持必要的距离,夜晚授课,而每天上午是官能最清澈的时刻,可以献给阅读与写作。通读苇岸1986年至1988年的第一卷日记,可见他的生活与精神丰沛、紧实,尤其是对西方文学涉猎广泛。此外,苇岸书单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处理与自然、土地关系的书籍,这构成他突破自身知识格局最突出的特点,这些书有《物候学》《节气气候农业》《土壤基础知识》《植物的生活》等。

“人的完整性”

1987年5月19日,苇岸在日记中写道:“傍晚,海子来找关于大地的书,他说还未真正看到一本这样的书,《瓦尔登湖》沾点边。”三年后,苇岸就日记中关于海子的部分进行了细节还原,并写下《诗人是世界之光》一文。对海子来寻找关于大地的书一事,苇岸推荐了俄罗斯作家,除极少数外,都可看作是“大地”的作家,因为俄罗斯的心灵是永远怀恋着广阔土地的心灵,大地和季节与俄罗斯文学的关系,如安详和麻雀与村庄的关系。

海子要找的是关于大地本身的书,不是小说,也不是土壤或地貌的教科书。苇岸与海子交流时,想起一些遥远的、渐渐陌生的事物:农夫、渔夫、船夫、樵夫、猎户、牧人、采药人、养蜂人。它们属于已经逝去的世纪,这是一些词和职业,也蕴含着另外的意义:它们是人类与自然之间的桥梁。

1987年6月5日,苇岸的日记中谈及读《爱默生文选》时,看到封面有爱默生的侧面头像,认为爱默生很像梭罗,“相貌决定了他们的灵魂、精神、血质是相通的。他们都是长脸形,有农民的质朴、学者的智慧、诗人的神采,而我热爱他们,热爱他们的声音,是由于我也具备上述的特征,当然差别是存在的……中国不会有梭罗式的人物,中国有个陶渊明,但他归入田园是被迫的,梭罗去瓦尔登湖居住则是自己选择的,有本质的区别。”

那段时间,瓦尔登湖的细浪轻拍着苇岸。梭罗的湖滨生活丰富多彩:劳作、泛舟、会友、阅读、倾听、观察、思考、测量、写作等。可见,梭罗是热爱生活的,他希望播下真诚、简约、纯粹。他追求的并不是独善其身,相反,他极具责任感和使命感,有非常强烈的社会关怀。

出于对《瓦尔登湖》一书的热爱,苇岸曾写信给出版社,建议他们重印。在给朋友宁肯的信中,他又将梭罗与陶渊明对比:“……人们谈论梭罗的时候,大多简单地把他归为只是个倡导(并自己试行了两年,且被讥为并不彻底)‘返归自然’的作家,其实这并未准确或全面地把握梭罗。梭罗的本质主要的还不在其对‘返归自然’的倡导,而在其对‘人的完整性’的崇尚。梭罗到瓦尔登湖去,并非想去做永久‘返归自然’的隐士,而仅是他崇尚‘人的完整性’的表现之一。对‘人的完整性’的崇尚,也非机械地不囿于某一岗位和职业,本质还在一个人对待外界(万物)的态度:是否为了一个‘目的’或‘目标’,而漠视和牺牲其他。这是我喜欢梭罗的最大原因……”

梭罗的文字仿佛有一股力量,牵引着苇岸往大地深处扎根。“东北的莽原和林地是最吸引我的地方,我一直想到森林中去,像梭罗与普里什文那样去体验。我甚至想在小兴安岭林区找个从业的地方,在那里干两年,如果说一个四季还不足以完整把握森林的话,第二个四季便是彻底的补充。我的心灵的本质是非城市的,而森林生活最深入我的灵魂,我为什么不能在这不可回复的一生中,按心灵的向往去行动呢?我只有二十七岁,而在三十岁之前做完这件事,还是来得及的。”1987年7月12日,苇岸写下梭罗对自己的影响;8月8日下午,他乘火车从北京出发,开启了半个多月的东北之行。

考察下来,苇岸当时阅读的《瓦尔登湖》并非英文原作,而是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的版本,译者为徐迟。1992年5月2日,苇岸在《收获》杂志上读到徐迟的长篇回忆录《江南小镇》,在日记中如是写道:“过去隐约知道徐迟是诗人,后有他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未想他是一个老作家。我对他的全部敬意来自他译的《瓦尔登湖》,译笔异常优美,非一般译者能比。”

“我最大的本领是需要很少”

1994年8月4日,苇岸在夜里拿出《瓦尔登湖》,开始第三遍阅读。此后,他在日记中多次倾诉读书心得。如1995年1月2日,“再次阅读《瓦尔登湖》,元旦前已开始了。这是我第三次读它,另两次是在一九八八年,从海子手里借来,读了两遍。仿佛是第一次读,一切都是新鲜的、惊喜的,它的智慧需要不断发现。这是我一九九五年的首读书。我在书中发现了这样的话,它让我想起了我的邻居胡蜂:‘《哈利梵萨》(梵文诗)说过,并无鸟雀巢居的房屋像未曾调味的烧肉。’寒舍却并不如此,因为我发现我自己突然跟鸟雀做起邻居来了;但不是我捕到了一只鸟把它关起来,而是我把我自己关进了它们的邻近一只笼子里。”

1997年2月22日,苇岸的朋友购买了《瓦尔登湖》后,在电话里想听他讲梭罗和这本书。“我读过三遍《瓦尔登湖》。梭罗对我最大的影响是不做物欲的奴隶。自由是与少消费连在一起的:不拼命消费即不必去拼命工作。我最大的本领是需要很少,而它于当代最大的意义是,对于资源有限的地球来说,减少需要是人类最迫切的问题。这具有唯一性,人类未来唯一的道路(我坚信这一点,科技不能改变这一点)。”苇岸在日记中写道。

1997年6月14日,苇岸买了一些书,其中便有《瓦尔登湖》。他在日记中注明:“这是我买的第三个译本,刘绯译。”10月9日,苇岸去邮局取出了在美国的好友一平寄给自己的三本书——英文版的《爱默生日记选》《瓦尔登湖》《梭罗传》,内心甚为喜悦。

《瓦尔登湖》是苇岸唯一从版本上多重收藏的书籍。对此,苇岸解释是为纪念这部瑰伟的、富于思想的散文著作对自己写作和人生的“奠基”意义。除了阅读不同版本的《瓦尔登湖》外,他还通过其他渠道多方面了解梭罗,尤其是关注国内一些或颂扬或贬损的评论文章。

1996年1月6日,苇岸在日记中记述了诸多思考。当时《北京文学》杂志有人发表评论文章说:“从其他评家的视角来看,苇岸容易引起争议。因为梭罗时代已经远去,人应该健康、全面地投身于社会,不要被某一工作异化、裂解——做个完整的人。”恰巧当天该文作者给苇岸打来电话,苇岸解释说梭罗恰是抗拒异化的,现代人恰是异化的(个人不能支配自己)。

针对当时《读书》杂志上围绕梭罗究竟是真隐或假隐的论争,苇岸也给予了及时的回应。为了厘清、解释梭罗,1998年初,苇岸着手翻译《梭罗传》;在1998年第5期《世界文学》上,他发表长文《我与梭罗》,系统地阐述自己对梭罗和《瓦尔登湖》的看法。

在苇岸看来,自己喜欢梭罗著作的原因之一是其文字是“有机”的。这个“有机”,主要是指文字本身仿佛是活的,富于质感和血温,思想不是直陈而是借助与之对应的自然事物进行表述,以利于更多的人理解和接受,体现了精神世界人与万物原初的和谐统一。这是古典著作的不朽特征,梭罗继承了这一源远流长的伟大传统,他的行文生动、瑰美、智巧,整部著作魅力无穷。

活在梭罗和托尔斯泰的“阴影”中

“当我初读这本举世无双的书时,我幸福地感到,我对它的喜爱,超过了任何诗歌。”苇岸曾坦言,《瓦尔登湖》的出现,结束了自己自大学起围绕诗歌进行阅读和写作的时期,促使自己转向散文写作。而梭罗也成为其散文创作的一个重要精神源头,因此苇岸将《瓦尔登湖》称作有生以来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书。

梭罗及《瓦尔登湖》的适时出现,导致苇岸的创作从诗歌转向散文。这种写作文体的转变看起来是偶然的——仅仅是读到了一本书,实际蕴含了一种必然,苇岸的解释是自己对梭罗的文字仿佛具有一种血缘性的亲和和呼应。

在苇岸的意识里,诗可以具有平阔的“散文”倾向,散文也能保留峻美的“诗意”,但自己更倾心梭罗这种自由、信意,像土地一样朴素开放的文字方式。总之,苇岸所爱的诗歌被散文征服了,“后来我愈加相信,在写作上与其说作家选择了文体,不如说文体选择了作家。一个作家选择哪种文学方式确立他与世界的关系,主要的还不取决于他的天赋和意愿,更多的是与血液、秉性、信念、精神等因素相关(中外文学的经验大体可以证实这点)。”

自初读《瓦尔登湖》后的十多年里,苇岸的感觉和经验更坚定了最初的选择。他将散文视作文学的平原,它不仅是一切文学写作的基础,本身也具备辽阔、明朗、坚实、开放的独立形态。散文所独具的能够诞生距离和地平线的美,以及接纳、包容和负载一切的姿态,永远会令人沉醉或深思。

这都离不开梭罗等人的指引,正如苇岸所说:“我喜爱的、对我影响较大的、确立了我的信仰、塑造了我写作面貌的作家和诗人,主要有梭罗、列夫·托尔斯泰、泰戈尔、惠特曼等。”在他阅读和写作时面对的墙上,一直挂着两幅肖像,一幅是列夫·托尔斯泰,另外一幅就是梭罗。苇岸还曾对朋友们说过,他是生活在梭罗和托尔斯泰的“阴影”中的人。

当然,在“阴影”之下的苇岸是理智而温暖的。1995年5月3日,苇岸在写给著名散文理论家楼肇明先生的信中说:“尽管我在作品中多次谈到梭罗,谈到他对我写作的意义,但他并非我的‘偶像’,我也不造‘神’。应该说梭罗只是我的一部分,甚至不是更大的一部分。我对人类的生活有‘还原’倾向,这来自东西方的古代智者的著作,包括我们的老子。梭罗是它的一个很显著的‘回响’(他的写法我很偏爱。同时他的英雄主义色彩,也令我崇敬)。这一点,后来又与‘自然环境’联系在一起。即人类的本应的简朴生活,有利它长久生存下去。另一点是‘爱’(非暴力主义,托尔斯泰都与它有关)。我的作品全部的都想体现这两点。当然我的能力低,作品少(且写得不理想),不能完全如我愿。”

以梭罗的方式写作

如果散文是苇岸思想和艺术的表达方式,日记便是他第一时间积累写作素材的渠道。无论在日记里,还是散文中,苇岸的文风和精神是一贯的,他实践梭罗的生活方式,以梭罗的方式写作。

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箪食瓢饮两年中,记录了自己的观察体会,分析研究了从自然界里得来的音讯、阅历和经验,还为美国自然文学留下一个与众不同的文化传统——以某一特定地点为视角,来透视大自然。而小城昌平,在苇岸眼里,有工整的农田、温暖的村庄、满目绿色的莽莽平原、起伏优美的环形远山,连同北小营村的土地和原野一起,成为他创作的圆心。

苇岸生活的区域处于都市与乡村、或者说文明与自然之间,是一个过渡和纽带,他可以随愿走向两个相反的端点。对他来说,深入旷野是容易的,也是必不可少的。他喜欢徒步旅行,通过旅行亲近大地,投入大地的怀抱并细致地观察,进而从其中汲取创作的材料和灵感。

看着生动的大地,苇岸觉得它本身也是一个真理。它叫任何劳动都不落空,它让所有的劳动者都能看到成果,它用纯正的农民暗示我们:土地最宜养育勤劳、朴实、所求有度的人。苇岸的一生,都在为“大地上的事情”忙碌着,像大步奔走撒种的农夫。在胡蜂离巢后,他写道:“它们为我留下的巢,像一只籽粒脱尽的向日葵盘或一顶农民的褪色草帽,端庄地高悬在那里。”他写蜜蜂:“它们就在我们身边,似一种光辉,时时照耀、感动和影响着我们,也使我们经常想到自己是普通劳动者和舍生忘死的英雄。”他去看白桦林,说:“我相信,白桦树淳朴、正直的形象,是我灵魂与生命的象征。”

旅行中,苇岸亲近日常生活中的人们,赞美他们。小镇上的人在见面时的握手礼;借乡亲们的自行车,苇岸执意给钱却被婉拒,这些美好都让他感动。他甚至认为,一个天边小镇的存在,便足以让喧嚣的商业世界感到卑微。他的有关旅行的文字,并非山川风物的随行投影,而是从行进中发现那些渐渐变得遥远、陌生的事物和业已失落的东西。他把这些记录下来,无意间流露出对那段时空的回应和期许,大约是为了保存人类精神世界的原质。

在苇岸的散文中,具体的人物、事件他写得十分少,而且这些文字,大体上是献给他的亲人和朋友的,完全出于情感的支配,仅是为海子写的就有数篇之多。他不再满足于乡愁式的乡土文学,而是试图发现乡土的自然面向,将笔墨倾注于大自然的时序轮转、许许多多小生命身上,酣畅淋漓地描写种种细枝末节,空气、阳光、水、草木、田野、庄稼、鸟禽等,以及与此相连的节气、农事、星象、季节、劳作、繁衍……

从日记中的蛛丝马迹可以看出,苇岸写东西,少而慢。1993年5月,他用将近一个月才写完不到1900字的《鸟的建筑》,6月1日的日记中写道:“写完《鸟的建筑》的几天,处于一种松弛的、懈怠的、随意的、放任的状态,一种心安理得的休息,仿佛是个吃老本的人。太把事当事,太看重完成的东西的心理?人家每天写两千字以上,你一月写了不到两千字,然后休息。”

用得好的词儿,比写得坏的书强

在写作的起点和终点,梵高有一句话是苇岸喜欢的——“没有比对人类的爱更富于艺术性的事业”。“人与自然是共时性的存在,是对等的,对话的,处在恒在的交流状态。在心灵的交流过程中,给予者同时也是获得者。”苇岸如是阐释自己的自然观,可他也察觉到城市扩张、工业发展的“进程”不可逆,田野在向很远的地方退去。

如梭罗对瓦尔登湖四季的悉心观察一样,苇岸有着东方特有的视角,为二十四节气拍照和记录,具体做法是“在居所东部田野,选一固定基点,每到一个节气都在这个位置,面对同一画面拍一张照片……时间定在上午九点”“同时我为每个节气写下了我当天的所见、感受、联想”。可惜的是,当他写到《谷雨》便戛然而止,如同他的生命。

这二十四节气属于1998年的昌平,也见微知著般映照出四季细微的变化和农事疏缓的更番。这背后苇岸更表达出灼见:“现代社会不依任何人意志为转移的演进方向,常常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它正在导致本质上也是一个物种的人类完全脱离星象、物候、季节与动植物环境,而进入灰色的‘数字化生存’世界。”

作家林贤治曾写道:“苇岸的存在是大地上的事情。”这背后,不仅是苇岸看到了大地的变化,还善意地提醒着人们“征服者最终都将祸及自身”。苇岸是素食主义者,他认为“面对未来,人类不能再心存科学无敌的幻觉,科学虽有消除灾害的一面,但(现实已经表明)一种新的科学本身又构成了一种新灾害的起因。人类长久生存下去的曙光在于:实现每一个人内心的革命性变革,即厉行节俭,抑制贪欲。”

若散文是一盘棋,文字则如棋子,攻守合一。苇岸曾零星阐明自己的散文观,“‘一个用得好的词儿,比一本写得坏的书强’,这样的说法给我印象很深刻……就我个人来讲,我更倾向散文文字的简约、准确、生动、智性;我崇尚以最少的文字,写最大的文章。”对于自己的散文美学追求,苇岸借用惠特曼的一句话表达:“艺术的艺术,表现手法的卓越和文字光彩的焕发,全在于质朴。”他进一步解释,质朴即包含着文字的质感、朴素、简单和温度,以及一个作家对世界应有的爱与祝福。

在日记中,苇岸还记录了好友海子、顾城离世后的点滴。有网友评论,诗人活着不容易,活得像诗人更不容易,苇岸便是一例。在苇岸人生末尾时,他曾告诉好友王家新,想一个人独自出走到沙漠,直到走不动为止。对此,王家新非常震动,当时他用维特根斯坦的一句话“自杀是肮脏的”,改变了苇岸的决定,最终让他选择留下来治病。1999年5月19日,他因病离世,终年39岁;同年5月23日,遵照生前遗愿,他骨灰的一部分,被撒在他挚爱的北小营村麦田和小河旁的树丛里。令人遗憾的是,在他生前,仅仅出版了《大地上的事情》这样一部很薄的散文集。

“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麦田整整齐齐摆在辽阔的大地上,仿佛一块块耀眼的黄金。麦田是五月最宝贵的财富,大地蓄积的精华。”正如他笔端的文字,时间与风会把这浪漫主义者的话语散播在人类思想的土壤中。

岸边有细苇,又到葱绿时。这芦苇在瓦尔登湖畔、昌平北小营村的土地上随风飘扬,一年又一年……

关键词: 瓦尔登湖 北小营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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